第十七章 唐诗几男子

一

生为中国人，一辈子要承受数不尽的苦恼、愤怒和无聊。但是，有几个因素使我不忍离开，甚至愿意下辈子还投生中国。

其中一个，就是唐诗。

这zhong说法可能得不到太多认同。不少朋友会说：“到了国外仍然可以读唐诗啊，而且，别的国家也有很多好诗！”

因此，我必须对这件事情多说几句。

我心中的唐诗，是一zhong整ti存在。存在于“羌笛孤城”里，存在于“黄河白云”间，存在于“空山新雨”后，存在于“浔yang秋瑟”中。只要cu通文墨的中国人一见相关的环境，就会立即释放chu潜藏在心中的意象，把yan前的一切卷入诗境。

心中的意象是从很小的时候就潜藏下来的。也许是父母yin诵，也许是老师领读，反正是前辈教言中最mei丽的一zhong。父母和老师只要以唐诗相授，也会自然地消除辈分界限，神情超逸地与晚辈一起走进天xing天籁。

于是，唐诗对中国人而言，是一zhong全方位的mei学唤醒：唤醒内心，唤醒山河，唤醒文化传代，唤醒生存本xing。

而且，这zhong唤醒全然不是chu于chou象概念，而是chu于ganxing形象，chu于juti细节。这zhong形象和细节经过时间的筛选，已成为一个庞大民族的集timingan、通用话语。

有时在异国他乡也能见到类似于“月落乌啼”、“独钓寒江”那样的情景，让我们产生联想，但是，那zhong依附于整ti审mei文化的神秘诗境却不存在。这就像在远方发现一所很像自己老家的小屋，或一位酷似自己祖母的老人，虽有一时的喜悦，但略加端详却shengan失落。失落了什么？失落了与生命jinjin相连的全bu呼应关系，失落了使自己成为自己的那份真实。

当然，无可替代并不等于mei。但唐诗确实是一zhong大mei，不guan在什么情况下一读，都能把心灵提升到清醇而又高迈的境界。回tou一想，这zhong清醇、高迈本来就属于自己，或属于祖先秘传，只不过平时被大量琐事掩埋着。唐诗如玉杵叩扉，叮叮当当，嗡嗡喤喤，一下子把心扉打开了，让我们看到一个非常mei好的自己。

这个自己，看似稀松平常，居然也能an照遥远的文字指引，完成最豪放的想象、最幽shen的思念、最入微的观察、最jing1细的倾听、最仁爱的同情、最洒脱的超越。

这个自己，看似俗务缠shen，居然也能与高山共俯仰、与白云同翻卷、与沧海齐yin晴。

这个自己，看似学历不高，居然也能跟上那么优雅的节奏、那么铿锵的音韵、那么华贵的文辞。

这样一个自己，不guan在什么地方都会是稀有的，但由于唐诗，在中国却成了非常普及的常态存在。

正是这个原因，我才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产生唐诗的土地，甚至愿意下辈子还投生中国。

我也算是一个走遍世界的人了，对国际间的文化信息并不陌生，当然知daochu1chu1有诗意，不会在这个问题上陷入狭隘民族主义的泥坑。但是正因为看得多了，我也有理由zuochu一个公平的判断：就像中国人在宗教音乐和现代舞蹈上远远比不上世界上有些民族一样，唐诗是人类在古典诗歌领域的巍峨巅峰，很难找到可以与它比肩的对象。

二

很多文学史说到唐诗，首先都会以诗人和诗作的数量来证明，唐代是一个“诗的时代”

这样说说也未尝不可，但应该明白，数量不是决定xing因素。这正像，现在即使人人去唱卡拉OK，也不能证明这是一个“音乐的时代”

若说数量，我们都知dao的《全唐诗》收诗四万九千多首，包括作者两千八百余人。当然这不是唐代诗作的全bu，而是历时一千年后直到清代还被保存着的唐诗，却仍然是蔚为大观。《全唐诗》由康熙皇帝写序，但到了乾隆皇帝，他一人写诗的数量已经与《全唐诗》差不多。因为除去他的《乐善堂全集》、《御制诗余集》、《全韵诗》、《圆明园诗》之外，在《晚晴簃诗汇》中据说还有四万一千八百首。如果加在一起，真会让一千年前的那两千八百多个作者羞愧了。只不过，如果看质量，乾隆能够拿得chu哪一首来呢？

宽泛意义上的写诗作文，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任何已经学会造句的人只要放得开，都能随手涂chu一大堆。直到今天我们还能经常看到当代很多繁忙的官员chu版的诗文集，在字数、厚度和装帧上几乎都能超过世界名著，而且听说他们还在继续高产，劝也劝不住。这又让我想起了乾隆。他如此着魔般地写诗，满朝文武天天喝彩，后来终于有一位叫李慎修的官员大胆上奏，劝他不必以写诗来呈现自己的治国才能。乾隆一看，立即又冒chu了一首绝句——

慎修劝我莫为诗，我亦知诗不可为。

但是几余清宴际，却将何事遣闲时？

对此，今人钱钟书讽刺dao，李慎修本来是想拿一点什么东西去压压乾隆写诗的yu焰的，没想到不仅没有压住，连那东西也烧起来了，反而增加了一蓬火。

从这蓬火，我们也能看到乾隆的诗才了。但平心而论，乾隆的诗才虽然不济，却也比现在很多官员的诗作清顺质朴一点。

说唐诗时提乾隆，好像完全不能对应，但这不能怪我，谁叫这位皇帝要以自己一个人的诗作数量来与《全唐诗》较量呢！

其实，唐诗是无法较量的，即便在宋代，在一些杰chu诗人手中也已经不能了。

这是因为，唐代诗坛有一gu空前的大丈夫之风，连忧伤都是浩dang的，连曲折都是透彻的，连私情都是干shuang的，连隐语都是靓丽的。这zhong气象，在唐之后再也没有完整chu现，因此又是绝后的。

更重要的是，这zhong气象，被几位真正伟大的诗人承接并发挥了，成为一zhong人格，向历史散发着绵绵不绝的温热。

三

论唐诗，首先当然是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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