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来走亲戚?
是的。
老司机从一看见这女孩,心里就在骂她的父母:这样一个女孩,怎么就舍得放她到乡间村野来。碰不上土匪碰上人拐,那不可惜她的知书达理、上好家教?她穿一件浅蓝布旗袍,黑布鞋,两辫绾成两个圈,城里女学生要不剪短发,一般都梳这辫。
老司机说:家住哪里呀?
我母亲说:鼓楼。
她就知一个鼓楼,一个夫庙。夫庙给日本人烧了,她是晓得的。所以对于她南京也就只剩了鼓楼。
老司机说:家里老人都好吧?
都好。
我母亲心想,就因为老人们个个都好,都太朗,我才不要这个家了。四代人三十来,挤在一个姓氏下,困于一座大屋中。一顿饭要从上午八到中午十二,每个人才有希望吃饱。一个老虎灶的烟囱要不断冒烟,每个人才洗得上澡。我母亲的一个妹去了,一个嫂嫂娶来了。两个不比她年长多少的女就变得隔了代一样老,接着就起了大肚,接着就当着一大家敞开怀拽长形的xx,到小嘴里。我母亲觉得她们眨间变形的长形xx是她一个不想要的。好好的xx说变就变,变得那么丑,连她们大敞着怀也无妨了。我母亲在她的和嫂嫂又呆又直的目光里,看见她们的满足:那对自己的未来完全熟知的满足。她们的未来就像通往井台的那条小路,一共两个弯,三个坎,四个台阶,她们闭着都走不错。这是令她们踏实的好事,令她们两瞪着二尺远的一空白心里一个心思也没有;偶然有的个把心思,无非是一个成好的玉镯,一块杭州绸料,一条南京来的云片糕。等她们把孩从前换到背后,她们便再次大起肚来。
我母亲第二个不要的,就是她们的杭州绸缎小褂,她们的玉镯,以及她们的丈夫或她们的相好。她们的丈夫和相好在我母亲里都毫无区别:梳着分,穿着长衫或短衫,聊天的时候总是每隔几分钟往地上啐一唾沫。他们还是能让女人们有面的男人,不必下田的泥,多押车到县城去卖卖茶叶或蚕茧或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