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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改的初级阶段(3/4)

呀!

站在台上,还有另外一个作用。我能从远看到来我家押解我去批斗或审讯的红卫兵。我脾气急,什么事我都从来不晚到。对待批斗,我仍然如此。我希望批斗也能正开始。至于何时结束,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站在台上,还有意想不到的发现。有一天,我在“锻炼”之余,猛然抬看到楼下小园内竹枝上坐着的麻雀。此时已是冬天,除了松柏翠竹外,万木枯黄,叶掉得光。几杆翠竹更显得苍翠滴。坐在竹杆上的几只小麻雀一动也不动。我的前一亮,立刻仿佛看到一幅宋画“寒雀图”之类。我大为吃惊,好像天老爷在显圣,送给我了一幅画,在苦难中得到喜悦。但是,我稍一定神,顿时想到,这是什么时候我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我的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思想真可谓顽固至极,说我“死不改悔”我还有什么办法不承认呢?

类似这样的奇思怪想,我还有一些。每一次红卫兵押着我沿着湖边走向外文楼或其他批斗场所时,我一想到自己面临的局面,就不寒而栗。我是多么想逃避呀!但是茫茫天地,我可是往哪里逃呢?现在走在湖边上,想到过去自己常在这里看到湖中枯木上王八晒盖。一听到人声,通常是行动迟缓的王八,此时却异常麻利,,坠湖中,除了几圈纹以外,什么痕迹都没有了。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一只王八呢?我看到脚下爬的蚂蚁,自己又想到,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一只蚂蚁呢?只要往草丛里一钻,任何人都找不到了。我看到天空中飞的小鸟,自己又想到,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一只小鸟呢?天任鸟飞,翅膀一展,立刻飞走,任何人都捉不到了。总之,是嫌自己躯太大。堂堂五尺之躯,过去也曾骄傲过,到了现在,它却成了累赘,丢之而后快了。

这一些幻想毫无用,自己知。有用的办法有没有呢?有的,那就是逃跑。我确实认真考虑过这一件事。关键是逃到什么地方去。逃到自己的家乡,这是最蠢的办法。听说有一些人这样了。新北大公社认为这是犯了王法,大逆不,派人到他的家乡,把他揪了回来,批斗得加倍地野蛮残酷。这一条路决不能走。那么逃到哪里去呢?我曾考虑过很多地方,别人也给我过很多,或到朋友那里,或到亲戚那里。我确曾认真搜集过全国粮票,以免门挨饿。最后,考虑来,考虑去,认为那些都只是幻想,有很大的危险,还是留在北大吧。这是一条最切实可走的路,然而也是最不舒服,最难忍受的路,天天时时提心吊胆,等候红卫兵来抓,押到什么地方去批斗。其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也。

然而,忽然有一天,东语系公社的领导派人来下达命令:每天去劳动。这才叫“劳动改造”简称“劳改”没有劳动怎么能改造呢?这改变了我天天在家等的窘境,心中暂时略有喜意。

从今以后,我就同我在上面谈到的首先被批斗的老教授一起,天天去劳动。仅在一年多以前十年浩劫初起时,在外文楼批斗这一位老教授,我当时还滥竽人民之内,曾几何时,我们竟成了“同志”人世沧桑,风云变幻,往往有人意料者,可不警惕哉!

我们这一对难兄难弟,东语系的创办人,今天同为阶下囚。每天八到指定的地方去集合,在一个工人监督下去杂活。十二回家,下午两再去,晚上六回家。劳动的地方很多,工也有变换,有时候一天换一个地方。我们二人就像是一对能思考会说话的,在工人的鞭下,让什么什么,半句话也不敢说,不敢问。据我从旁观察,从那时起,北大工人就变成了白领阶级,又好像是押解犯人的牢,自己什么活都不,成了只动嘴不动手的“君”我颇有腹诽之意。然而,工人是领导一切的阶级,我自己只不过一个阶下囚,我吃了老虎心豹胆也不敢说三四了。据我看,专就北京大学而论,这一场所谓“文化大革命”实际上是工人整知识分的运动。在旧社会,教授与工人地位悬殊,经济收差距也极大。有一些教授自命不凡,颇有些“教授架”对工人不够尊重。工人心中难免蕴藏着那么一怨气。在那时候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解放以后,情况变了。到了十年浩劫,对某一些工人来说,机会终于来了。那一潜伏的怨气,在某一些人鼓励煽动下,一古脑儿爆发来了。在大饭厅批斗面而立时,许多响亮的耳光声,就来自某一些工人的掌与某一些教授的脸相接中。我这些话,有一些工人师傅可能不肯接受。但我们是唯主义者,要实事求是,事情是什么样,就应该说它是什么样。不接受也否认不了事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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